十日谈·影迷的故事|崔轶:在上海“爱”电影


十五岁那年,我为一睹偶像张国荣的风采,冒失地闯入了《风月》的拍摄现场。在重重人影与器材的缝隙间,真正攫住我呼吸的并非偶像的面容,而是导演陈凯歌说戏的姿态和低沉而有力的声喉。他赋予这个民国上海故事以奇异的海派影调,陈凯歌站在一片略显晦暗的光影里,声音不高,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勒紧了整个空间里所有浮动的空气。他对着张国荣和巩俐,目光灼灼,仿佛能穿越时空,直抵角色灵魂深处正在挣扎的幽微。那一刻,少年的我像被施了魔法,完成了一次许愿,要从“影迷”向电影导演进发的少年梦。一场戏很快拍完,张国荣送了我一张手持沙龙烟极其潇洒的签名照。这张签名照竟带着宿命的灼烫,烫穿了我混沌的少年时光。正是这隐秘的电流,日后推着我走进北京电影学院的考场,一头扎进了光影编织的无边迷途。
多年后,我竟也站到了摄影机之后。在江南水巷里拍摄《笛声何处》,与谢君豪合作。他的电影代表作《南海十三郎》我早已烂熟于心,我是他的影迷,所以我邀请他出演我的处女作变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他自然也成了我在拍摄过程中的老师,我们的话题从演员表演与摄影机的关系一直聊到《长恨歌》里的上海男人,海阔天空、无所不及。因为是影迷,以往在港片字幕名单上出现的名导、名摄、名编剧的故事成了拉近我俩之间距离的伸缩镜。拍电影《蟹蟹侬》时,有幸与刘子枫老师同行。拍摄间隙的小憩,又一次成了我珍贵的课堂。上海影人逸事、中国电影往事、海派文化的故事,再一次让我大饱耳福,原来刘子枫老师也是个影迷,他喜欢安东尼奥尼的《红色沙漠》、贝尔特鲁奇的《末代皇帝》、科波拉的《教父》……

崔轶
作为导演去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影片,舞剧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收束全篇时,一份深沉的敬意促使我向郑大圣总导演建议融入孙道临老师那穿越时空的声音。在混录棚绝对寂静的黑暗中,当那句“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从饱含岁月底噪的老胶片上骤然迸发,其声铿锵如金石坠地,其情浑厚似裂帛穿云,瞬间撕开了尘封数十载的帷幕。那声音带着前辈艺术家全部的赤诚与生命重量,滚烫地烙在当下。这岂止是一句台词?这分明是一束沉甸甸的薪火,从时光深处递来,灼热地传递到我们这一代光影探索者的掌心。作为影迷我要向经典影片致敬、作为青年导演我继承上海电影的传统,这是我的一点私心,也是我向上海这座电影之城表达一份影像情书!
你是否会像我漫步在上海的街头时,脚步常常不自觉地放慢、放轻。因为不知在哪一个瞬间,就会与记忆胶片上的某个经典场面悄然擦肩。梧桐筛下的碎金阳光里,恍惚听到《马路天使》里周璇清亮的歌声就躲在枕流公寓里;外滩海关钟声沉郁响起,仿佛《子夜》中吴荪甫沉重的叹息仍在江风中飘荡;苏州河曾经浑浊的水波,倒映着《苏州河》里马达与美美破碎又执拗的爱情光影,时至今日,清澈的苏州河水又会孕育出怎样的《爱情神话》呢?而下一个街角的转弯处,不经意地抬头,常德公寓的流线型阳台便撞入眼帘——那是张爱玲笔下苍凉世界的入口,仿佛一推门,便能看见王佳芝在幽暗的楼梯转角,身影被黄昏拉得细长而孤寂。再几步,武康大楼如巨轮般的巍峨轮廓矗立于霞光或暮色之中,那雕花的窗棂后,曾有过郑君里案头彻夜不熄的灯火,回响过孙道临诵读台词的清朗嗓音,也萦绕过王文娟水袖轻扬时的低吟浅唱。在网红街道的书店中你或许会巧遇到桑弧导演之子——李亦中关于电影的讲座。继续前行,在车水马龙的喧嚣边缘,电通公司的旧址沉默着,国歌诞生的地方也沉默着。那朴拙的砖墙,无言的基石之下,分明还搏动着当年那些滚烫的青春、激越的呐喊和视死如归的信仰。时光的尘埃在这里落定,却又被每一个知晓故事的脚步重新搅动、飞扬。行走在这座电影之城,每一次不经意的驻足与回眸,都像是银幕上精心设计的蒙太奇转场。
在上海“爱”电影!它是一个永恒的邀约,邀我们以全部的热爱与虔诚,一次又一次,纵身跃入那由万千光影织就的、浩瀚无垠又生生不息的人间长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