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大街
□乐拓
塞外,有一座生产钢铁的城市。城市的中心大街,取名叫钢铁大街。
听听,钢铁大街,这名字多响亮!仿佛用榔头一敲,就铮铮作响;划上一道就能冒出一道火星子似的。
瞧瞧,钢铁大街,这名字多结实,多有分量!似乎真的像钢浇铁铸一样,稳稳当当,实实在在,能承受任何高强度的碾压,能经受各种高速度的冲击。
这名字显示出这地区的富有,这名字标志着这里的人对事业的追求。这名字是这里的精神、力量、理想和希望,这名字是这座城市规划、城市建设的中枢神经,是草原“钢铁巨人”的脊梁。
世界上有许多都城名街,喜欢选用他们的国王、皇后、伯爵、将军的名字命名。可是时光流逝,有的几乎转瞬间便黯然失色。然而我们的钢铁大街却是永恒的。就像她肌体上钢蓝色的光彩,永远闪烁,永不褪色。
钢铁大街宽六十米,六条双向车道,四排行道松柏,两层环岛形花圃,两条对应而立的豪华型街灯。街当央一派坦荡,正东正西一路笔直。她是一条可以全速前进、从不塞车堵车的通衢大街。
大街西起包钢厂区,和包钢中央大门对齐。东达文化宫三鹿广场,由那里再分流到包头老城区。全程七点三公里,她是一条十足的“十里长街”。
大街两厢,楼房高低错落,造型讲究,形态各异。从建城初期这里的高层建筑就把间隔距离拉得很宽、很大、很远,大街用绿地、鲜花、松杉树等加以美化,开阔的广场相连其间,因此无论乘车或步行,你都会觉得钢铁大街,乃至整个钢城都是被绿树和鲜花托浮着、拥戴着。因此钢城还有树城、花城、鹿城等别名。
今天,包头早已是聚居着两百多万人的大城市了,可是当你来到钢铁大街上,来到繁华闹市区,你依然会感到相对的松散。那种都市中常有的喧嚣、浮躁、尘埃、闷热,一股脑儿都被绿茵茵的草坪、绿树吸收去了,阵阵凉风从郊外草原上悄然吹来;钢铁是炽热的,钢铁大街上即使是盛夏也永远凉爽。早已有人说过,建筑物是凝固的音乐,一条大街就是一部交响乐章。我们钢铁大街这首乐章是以钢铁为主旋律,有激越的高潮,有舒缓的过渡,跌宕起伏,洋洋洒洒,好一首新时代的交响曲,好一首大漠风情边塞诗。
我有幸做一名“草原钢城”的市民,有幸居家在钢铁大街。我和大街朝夕相伴,同呼吸、共命运,一晃四十年,四十年我早已记不清在大街上留下多少脚印,记不清来来往往在大街上,走过多少个来回?可是直到今天,只要我一踏上钢铁大街,一看到滚滚的车流、新修的建筑、新添的草坪、新种的花木,我都要激动,无法抑制的激动,好像和恋人初次相会,兴冲冲感到新鲜。
新鲜,一种经久不衰的新鲜感,这是多么宝贵的心态哟!每天夜里我都要独自上街,当车辆、行人稀少的时候,我真想俯下身把钢铁大街亲吻,我要问问她,为什么总是这样富有魅力,为什么你总是紧紧地把我吸引?
四十年,恰巧是我现在生命的三分之二。四十年前我和你——钢铁大街初次相会时,你我都很年轻。那时,我是个毛头小伙,你还没有定型。你通身是一片旷野沙地,片片的衰草、点点的野花、凄厉的狂风构成你当时的身躯。狂风像被猎人追赶的野狼,嚎叫着无处藏身,你在狂风中瑟瑟抖动,根本没有抵御寒风的能力。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你叫钢铁大街,你的名字只是写在城建测绘员的蓝图上,你的身子只是工程师笔下的一条直线——当然,那是一条富有张力的直线。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位叫纪蔼士的外国人来内蒙古西部考察。他对旧包头西门外——即今天包头新市区,写下一段如下描述的文字:
“出包头西门后,你开始看到广大无边的原野,除北面大青山外,只有阳光和土的气息了。黄鼠狼、野山羊有时在田间肆无忌惮地出没着,没有人家,没有行人,除了偶尔一群响着铃铎的骆驼或是一辆渺小的响着破旧马达的长途汽车,‘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这段话就像一盘录像带,真实地记下了这个地方并不算久远的历史。今天就在那一片“没有人家,没有行人”的黄土地上,就在那“黄鼠狼、野山羊”出没的旷野里,出现了我们的钢城,出现了本文热情歌颂的钢铁大街。也许她的魅力正是这种奇迹般的反差吧!这种粗犷的美、苍茫的爱、质朴原始的大漠风光、富有传奇色彩的边塞情愫,对当时的建设者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诱惑力量!看,一群漂亮的上海姑娘被这里的粗犷和苍茫吸引来了,一位著名的延安时期的老诗人也被吸引来了。两军相遇,老诗人和姑娘开了一个玩笑,他写道:
上海姑娘来塞外,
不知道风沙脾气怪,
穿着红色凉鞋出月台,
朝前走出大路来……
当年来塞外参加建设的人好多好多哟,一句“全国支援包钢”的号召,山南海北、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了。沈阳、本溪、鞍钢的工人老大哥(包钢人对鞍钢人的称谓)携家带口、阖家而来。北京、上海、天津的工程技术人员、工商业者成批成批结伴而来。更有大批的转业官兵,大批的“川军”“湘军”“晋军”八方而至,十万之众。十万双大头皮鞋,每天清晨迈着统一的步伐,朝着同一方向,“嚓嚓,嚓嚓”到工地去,到工厂去;晚上,他们又朝着同一个方向,回到帐篷。正是这种“嚓嚓”的脚步声,摩擦着高原上的黄土,朝前走出一条大道,踩出了高原上第一条大街——钢铁大街。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汇入到那支步行者的队伍里,一直走着,聆听那“嚓嚓”的脚步声。与我同行的有一位青年诗人,他突然萌生出一种爱怜,他怕过重的脚步会踏碎了脚下的大街,他低低地吟唱出:“钢铁大街/你的名字取得实在好/要不然早就踩碎了……”用脚步,也是用意志和力量筑成的钢铁大街,像战争年代的钢铁运输线一样,是摧不垮、踩不碎的,因为她的源头就是生产钢铁的地方。生产钢铁的平炉、高炉也在“嚓嚓”的脚步声中成长起来了。三年时光,当钢铁大街第一期工程竣工,享有“草原巨人”之称的一号高炉也巍巍然挺身而起。1959年10月15日,那一天,包钢一号高炉正式出铁。那一天,我们共和国第一任总理周恩来,由北京专程而来。周总理也是沿着这条钢铁大街,一步一步登上了高炉。
出铁场上,周总理挥手剪开了彩带,红绸飘飘落地,铁水滚滚而出。彩带在欢笑声中舞动,铁花在歌舞里盛开。一部辉煌的民族史诗,在周总理剪断彩带的那一刹那,掀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民族,从那一时刻开始走上了工业化、现代化的道路。出铁口是一座源源不绝的红色铁泉,第一代蒙古族钢铁工人把铁泉凿穿。总理、人民,蒙古族、汉族,共聚在铁泉边上欢呼歌唱。歌声飞入时代的录音棚,写入包钢人的创业史。舞姿翩翩,像一幅七彩油画,铭刻在钢铁的高炉上,嵌印在蒙汉工人的心坎里,与日月同辉,天地长久,永不泯灭。
三十八年前,我亲眼目睹了这幅画面,我还知道,那一天还有一幅画叫我难以忘怀。
有八名转业骑兵,总理剪彩时他们守候在高炉下聆听。内蒙古高原上第一炉铁水的炽热烧得他们无法忍耐,总理剪彩的喜讯使他们无法平静,他们按捺不住冲动的情绪,便从附近的牧人的马群里揪出几匹快马,骑上去,打马狂奔。八匹马追逐着跑到草原上,骑马人逐家逐户地敲开了蒙古包门,呼唤着:“嗬——咿——出铁了,我们有钢铁了!”
是的,从此内蒙古自治区有了钢铁。过去历史错待了草原,工业太落后了!直到建设大军开进草原的时候,包头旧城门外,只有三四家手拉风箱,挥动铁锤,靠敲打马蹄铁(马掌)为生的铁匠炉。如今,一炉铁水三四百吨,能打造出多少只马掌!不要责怪那几位发狂的退伍转业骑兵吧,他们不能不把震动天地、旷古未有的喜讯,早一点报告给自己的乡亲,报告给自己民族的人民。
历史有辉煌的篇章,有曲折、也有误区。误区和曲折不需要记录吗?不值一提了!一声改革,一场开放,如春雷滚滚而来,钢铁大街迎来了第二个青春期,显示出一种“人到中年”更成熟的美。
钢铁大街东头,修建起三鹿城雕。相传包头是蒙古语“包克图”的音译——汉语意为“有鹿的地方”:这里的人以“鹿城”为荣,相信鹿是极善奔跑的动物,鹿城人也要像鹿一样跳跃、前进。大街西头是钢铁的源头,几年之间,那里发展成黑压压一片不见边际的钢铁大森林,一座令人敬畏的现代化钢都。
钢城的每一件新产品都经过钢铁大街的检阅。钢城人创造的业绩,早已举世瞩目。
包钢生产的石油套管,从东海油田一直插到大西北油田。生产的超重型汽车、奔驰卡车,中外厂家争相求购。长江三峡截流工地上,这种载重卡车大显身手。包钢生产的重型钢轨,成为国内外抢手精品。前两年就是用这种“重轨”铺就了由大同至秦皇岛的“大秦电气化铁路”。近几年贯通祖国南北的京九大动脉也是用这种重轨铺成。那才是两条真正的钢铁大路。在包头人看来,那是我们钢铁大街的继续和延伸。
多少年了,我一直恪守一种习惯,每天黄昏在钢铁大街上散步。昨日午后有雨,黄昏时大街被冲洗得异常清洁,沿着大街我由金融大厦一直步行到航空大厦。那里有人在购票、有人在候机。我突然想起来,这地方当年不正是一片帐篷吗?“嚓嚓”的脚步声就是从这里响起的。再往前走,靠近了灯火辉煌的大厅,无意间我发现蓝色的玻璃墙幕上映照出我的影子:头发几乎全白,皱纹条条层层。呵!老了,正如当年这里的一片帐篷,完全可以拆除。可是候机厅是那么的豪华,俊男靓女那么青春焕发,我为什么这么快就老了呢?
我又一次向钢铁大街展望,绿树如云,鲜花似雾;滚滚飞过的车流,使我又一次听到十万大军“嚓嚓”的脚步声。声浪里,我找回了我的过去,找回了我的青春,找回了我的豪迈的脚步。
我没有老,我要趁着黄昏的霞光,就着草原上的和风细雨,以这条十里长街作书卷,写一首新时代的大漠边塞诗,抒发我对钢城的爱,赞美青春,赞美那永不衰老的钢铁之路。
乐拓,本名王念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任包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长中篇童话、报告文学集、散文集、小说集等九部专著。